眠白树

哦你可爱的山楂树,你为何要发愁

【井白】收买事记

给大家表演一个爆哭

煎饼吖:

收买华X小白虚位以待的民国角色。


收买华是小井《三城记》里的角色,看过的应该知道,没看过的也无所谓,设定和结局都和文里差不多~


给井白的最后一篇文,我就瞎写,肝到吐血。很长,可以慢慢看hhhh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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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敬亭和收买华第一次见面,是在民国三十六年六月二十四号,林森遗物的拍卖会上。


拍卖会设在三山会馆,那里是上海的福建同乡会馆之一,林森是福建人,身死他乡,留下的东西还要在故乡的片瓦下延续下去。


这是中国人特有的乡土情结,固执又纯粹,无端又无解;但不是人人都会有,收买华是例外中的一个。


他出生在东北,长到十岁的时候日本人打过来,就逃到关内,在北平待了一年,活不下去又跑到天津。天津是个老埠,三百六十道杵门子教会他一门捡破烂的营生。


捡破烂是要走路的,路广饭才多。他从天津开始捡,沿路捡到济南、南京、苏州,最后总算在上海落了脚,一待就是十年。所以他不恋乡,恋乡就要没饭吃,他能听上海话苏北话,讲点不太对味的北平话,就是没有东北口。


他去拍卖会,操的就是不南不北的口音。


白敬亭注意到他的时候,他正拿着义卖券问接待员问题。出于林森遗愿,这场拍卖做成了慈善,一人一券限购一幅字画,字画编号抽签购买,统价国币60万。收买华拿到的是八百号券,他来得晚了些,生怕过号,拉着接待员问个不停。


接待员被他啰啰嗦嗦问得烦了,干脆甩脸子:“就侬迭个穷瘪三,一张券还想要香妃扇,做梦喔!”


白敬亭一听“香妃扇”,来了点兴趣,看看这人衣着破落,在一群政客名流、文玩商人里确实很突兀。他玩心乍起,走过去把人拉到一边,跟他说:“送你点东西。”


收买华一低头,手上被塞了一把义卖券。


“一个人只能买一张,你怎么会有这么多?!”


“是一个普通人只能买一张。”白敬亭笑笑,“这里做官的有钱的谁不拿个十张八张的?一千来件东西,用一张抽到尖货,也就你们会信。”


“那你为什么给我?”


“我在这儿待了好几天了,腻得慌,不想玩儿了。”


白敬亭不管收买华要不要,给完就往外走,走了几步又折回来。


“对了,香妃扇还没被拍走。”


林森一辈子嗜好文玩字画,又不太舍得花钱,生前攒下的好东西不多,香妃竹扇算一件。赵之谦画的扇面,大到起云楼、集宝斋,小到达永清、杨大记,全盯着这柄扇子,收买华要凭一张券抽到确实是有些妄想。


只是这种妄想并非来源于无知;世道和命运既没有将他完全地击垮,他就永远相信会有一线生机等待着他。


而白敬亭恰恰相反。他家世优渥,生活于他本来就是处处生机——即便是在战火纷飞风雨飘摇的日子里也是如此——他不需要寻找只需要维护。


收买华握着一沓券,对上扇子编号的那一刻,突然体会到了这种处处生机的感觉。


他大步走出会馆,觉得六月的天气好极了,决定去萝春阁吃一盘生煎馒头。转过街角,停在路边的汽车鸣了声喇叭,后座的人开窗叫住了他。


“抽到了吗?”


收买华一看,又是白敬亭,他还没有走。忙说抽到了,连声道了好多次谢谢。


“这么大的恩情,要我怎么报呢?”


他猫腰对着车窗很认真地苦恼这个事,白敬亭看他开心,笑吟吟地说:“谢你自己吧。”


“知道那柄香妃扇,说明你有见识;一千件里只要扇子,说明你有眼光;那么多券之前能拍的好东西也不少,却没有中途易志,说明你有韧性;明知道不一定能抽中,还是舍了别的,说明你有赌胆。”


白敬亭一下说了这许多话,声音平静又轻快,不像是临时编撰的借口。


“你人很不错,”最后他把右手伸出车窗,问收买华,“交个朋友?”



那是他们唯一一次正式握手,之后白敬亭就总是去找收买华,跟着他走街串巷地收东西,有时候还要跑到沪郊甚至更远的地方去。两人成了不用握手的朋友。


他们走在弄堂里,白敬亭的一身派头永远都要招来观望,培罗蒙订制的西装就算撞进苍蝇群,也能被不识货的下只角人看出精贵来。可他身旁的收买华一喊“易买易货——”,这些人又纷纷钻回筒子楼拿出点破油灯、烂袜子,问:“阿华,迭个要伐,几嗲?”


收买华就笑他:“白少爷穿西服三件套,不如我一声吆喝。”


确实,收买华和这些人是天然相亲的,而白敬亭只是借收买华的眼睛往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匆匆一瞥。他愿意和收买华做朋友,不代表他愿意和这个世界建立友谊。


白敬亭的态度,从某日他踏入收买华的住处开始就表露无遗。


那是片沿着苏州河北岸绵延五里的垃圾场,遍地只人腰高的芦席窝棚,蟑鼠四窜,臭水横流。白敬亭还没能被收买华领进“家门”,皮鞋就陷了一半在淤泥里。


他低头无言半晌又抬头望望不远处大统路上的高楼群厦,才说:“我从来不知道……这、这背后还藏着这么一处。”


“没藏过,是你没来看过。”收买华钻出窝棚,看着白敬亭一团糟的皮鞋满脸可惜,“不然,你下回别下来了吧?就在新闸桥等我,我每天都那个点出去。”


白敬亭原本是想来的,见这情状心里实在为难了一下,最终还是答应了。


他后来问过收买华为什么要住在那里,毕竟以收买华的积攒,在闸北租个亭子间还是租得起的。


“我住得下,我的家当住不下呀。”收买华说。


他靠倒腾破旧为生,所谓家当就是那些收了暂时卖不掉的东西,全堆在窝棚后面和垃圾没什么两样。他还有一辆手推的木车,从天津开始一路推过来的,里面什么都有;他给车头左边竖个纸招,自己不成章法地写上“收買華”,右边挂着本门的响器——一枚老铃铛,也是从天津带过来的。


后来白敬亭给他重新写了块招牌。他小时候跟着于右任学过字,于是他父亲大革命时的故交,从南京到重庆一直教白敬亭写了八年魏碑和行书,直至1940年白敬亭去香港念书。


一块纸壳招牌被白敬亭写出了百年大店的气势。


买华看着他的新招牌,十分感慨地说:“你平时那副小开做派,哪里看得出来字写得这么好?有文化还是不一样。”


白敬亭洗完笔,把那支岔毛杆丢回收买华的小车,看看收买华笑了笑:“你也挺好的,能自己学成这样不错了。”


“我一直忘了问,”他想到什么又说,“你当时怎么知道那个扇子的?”


“喔,我十四岁的时候在南京迪华斋做过两年小工,林主席那年去买扇子我刚好在。”


“难怪,你还在迪华斋做过学徒。我说呢……”


“不不不,就是搬点东西打杂,算不上学徒。其他的都是我看书自学的。”


“嗯,看你车上挺多报纸杂志的。你都看什么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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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什么都看,收到什么看什么。”收买华蹲下来要把他的报刊杂志翻一些出来给白敬亭看,“《良友》啦,《文讯》啦,《星河》啦这些……”


他一边数一边往外掏,正数着突然停了。白敬亭刚想凑近看,他却把抽了一半的什么报纸急忙又塞了回去,跳过一沓继续往下掏。


“像《良友》、《大公报》这种,我每一期都留着的。”


一本破旧的《良友》被放到最顶上,白敬亭一看封面,有点哭笑不得。


“你看,令尊做封面这期我也有,抗日的那几期都在车上。”


收买华作势要站起来,白敬亭却突然蹲下揽住他的肩膀,把他又摁了回去。他的脸贴到收买华耳边,好奇地说:“怎么都是报纸杂志,书呢?给我看看书。”


可不等收买华答话,他就伸手去拿了一本——那摞书就放在报刊旁边,他早就注意到了。


收买华大惊,想拦住他但是已经来不及了。白敬亭拿了最上面反扣着的那本,翻过来读出封面的书名:“《泥土的歌》……”


“这是我去年在其美路捡的!


这回白敬亭没说完收买华就抢了他的话,急切地想解释书的来历。白敬亭点点头,完全无视他突如其来的紧张感,只是说:“我知道,去年才出的。”


说完又随手把书放了回去,收买华盯着他风轻云淡的脸,堵在嗓子的那口气才慢慢松开。一想到刚才自己的紧张就有点尴尬,站起来打哈哈地笑说:“没什么好看的,我又不太懂,看这么多我就记住了一句。”


白敬亭饶有兴趣地问:“哪一句?”


“《青年界》上看到的,‘命运收买我’,因为有收买我就记得特别清楚。”


“命运收买我。”白敬亭咂摸了下这句话。


“命运收买我,我收买破旧。”收买华接着说,后面那句是他自己加的,没头没脑。


白敬亭眼皮却猛地一跳,因为他捕捉到了一丝从认识收买华以来还没听到过的颓丧。可收买华马上又“嘿嘿”笑了下,情绪转瞬即逝,仿佛从没出现过。


他本来就黑,这下笑得眼镜后面的眼睛都不见了,更加傻气十足。白敬亭看着他,眼睛也跟着眯到一起。



当年底,国军战事吃紧,南京政府拼了命地印钞票,物价飞涨起来再没有落下去。日子不好过,收买华的生意也不好做——连饭都吃不上了,谁还要买东西。


于是他就不像以前一样天天出去,和白敬亭也就不时时见面。要是第二天他不准备做生意,头一天分开的时候和白敬亭说一声,让他第二天不要在桥上等他。


但元旦的前一天,两人还是见了一面。


白敬亭这天晚上请收买华去大光明看电影。收买华一进大门就热得直冒汗,白敬亭领他到衣帽间把棉袄脱了,跟他解释说大光明自己装了锅炉供暖。


到影厅里面,白敬亭向苏联女郎买了桶爆米花,又问收买华要不要吃棒冰。收买华实在闹不清楚,“这热得要吃冰了,装暖气干什么呢?”觉得有钱人实在是没事找事。


白敬亭被他逗得直乐,索性把棒冰换成了荷兰水。


电影放的是《青青河边草》,今年的大热片,本来刚上映的时候白敬亭就想去看,后来认识了收买华,下半年都跟着他东跑西跑了,以至于到现在才看成。


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,十一点半结束放映,接着就是公历新年,所以很多年轻人捧场。收买华看看满座的小情侣,又看看身旁的白敬亭,浑身局促。


“我们,”他皱着脸开口,“这样不太好吧?”


“怎么不好?”


“都是谈朋友的来看,我们两个大男人怪怪的。”


“我们不是朋友吗?”白敬亭往嘴里扔了颗爆米花,一边嚼一边问他。


收买华被他问傻了,看他的样子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故意要逗自己,脑子里打了阵乱仗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
电影还是很好看的,男女主角兜兜转转终究走到了一起。收买华中途被惹得眼睛发酸,走出影院那一刻又替他们高兴,满心欢喜。白敬亭没有这么多柔软心肠,他看过原版的《魂断蓝桥》,反倒觉得悲剧也不错。


收买华把他的破眼镜摘下来——刚刚屋里暖,镜片上沾满了水汽——他擦着镜片,让白敬亭想起来今晚的正事。


“对了,送你件东西。”他从口袋里拿出个盒子塞到收买华手上,一面收走了他的眼镜。


收买华疑惑地打开盒子,一打开手却哆嗦了一下,差点把里面的东西抖到地上。他急忙两手护住盒子,责怪地说:“我怎么能收这么贵的东西?”


盒子里装着副崭新的眼镜,收买华认出来这是茂昌公司进口的德国货,他跑小半年才挣得出一块镜片。


“我看你的眼镜很旧了。”白敬亭说,“这半年麻烦你了,新年礼物。”


他把收买华的旧眼镜放进西装口袋里,收买华看这意思自己是一定要收了,只能十分自惭地说:“哪里麻烦,净欠你人情了。我一定要还的,还不完也得还。”


“谁要你还了!你只管收下。”白敬亭一听这话几乎要跳脚,停了下又补充说,“你不用……”


“谢谢。”没等他说,收买华已经几乎同时道了谢,抿抿嘴又讲不出更多。


两人并肩站在大光明门口对望,身后五光十色的灯泡照耀着这场默剧。不同世界的人要凑到一起做人情买卖太难了,一个下台阶另一个上天梯,情意无价所以容易一文不值,拿捏不准就会把人的尊严踩到地上。


白敬亭终于还是抬起眉头,冲收买华眨眨眼:“不用谢。”


他的眼睛很亮,从收买华这边看过去像有霓虹灯映在里面。


正这时候,东面的江海关大楼遥遥递来钟声,铜钟震荡响彻上海滩的夜空。中华民国二十六年,就在钟声和霓虹中翻篇了。



新年夜一过,转眼就是春节,两相比较新年那点热闹就很不够看。可人们越想尽办法过好年,就越显得日子艰难——才三十天,米价就翻了一半。生活的希望好像被放到一网筛子上,刚添一点又漏下去更多,所剩寥寥。


但收买华依旧延续着一点生机,元月的最后一天他告诉白敬亭自己要去一趟苏州卖货回钱。


白敬亭说好,总归年前他也要四处交际并不能顾上别的。只是他没想到,当天下午他就在石门一路见到本该已经去往苏州的人。


他陪上海市银行的副总经理去置办一套新茶具,逛到声远不经意地往外一望,眉头却皱了起来——


收买华就坐在斜对面的一家古玩店里喝茶。


茶器不分家。有门脸的店通常会辟出一个角支上几张茶桌,迎来送往有钱没钱都进去啜两口,也算是同好之人。可收买华此时此刻出现,就不得不让白敬亭生疑。


“那家店是什么来历?”他问声远的汪老板。


“承锦记呀?早了,抗战之前就开了。老板姓张,听说是王汉良先生的亲眷,不晓得。”


白敬亭不再多问,眼看收买华添了一回热水也不去打招呼,陪朋友买完茶具就走。只在上车前,又看了看承锦记的招牌。


收买华当然不只是来喝茶的。


刚才店里的伙计给他拨茶叶的时候,一个纸团混着茶叶被拨到他的碗里。他快速地捡起纸团,热水马上注了下来,一碗上好的雀舌茶就沏好了。


他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四十分钟,偶尔和老板搭搭话,喝完两轮才拍屁股走人。


“阿华,”刚要出门,张老板喊了他一声,他回头,“年关前乱得很,你跑生意小心点。”


老板的表情好像想起了街上那些到处偷抢的小孩,一脸市侩的嫌恶。收买华却不这么看,他点头笑笑,憨实地说了声“诶”才离开了。


那天傍晚他回了趟家,把木车上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推着空车出门,之后的十二个小时里他再也没有回去过。


趁着黑夜,他沿着沪西一条废弃的铁路往前走。


这是条前朝修建的铁路,专门用来运北方的粮煤,可没修完就革命了,只在抗战时被日本人当作区内轨道用过几年。穷孩子们时常能在这里捡到点煤碎,只是他们不知道沿着铁路一直走到头,会看到一节火车皮,里面装着成堆的煤块。


“有破烂的卖伐,估衣取暖我买咯,报纸洋瓶我也买咯——”


收买华边走边吆喝,在荒郊里显得单薄又孤独。但是不绝望,车头挂着的防风灯被颠得不停晃动,还有一点灯光陪着他。


不久,从远处亮起又一点灯光。


“取暖收多少?”


“尽管给。”


那人走近了,看一眼收买华,领着他往回走。


一行有一行的规矩,场面说亮话,场下说暗语。收买华现在喊“估衣取暖”就不是“估衣取暖”,得分开来看,估衣还是估衣,取暖却是煤炭。眼下物资紧张,政府把煤都卡死了,要弄到大量的煤只能靠行里的黑市。


收买华装了满满一车煤,他要把它们分装打包,赶在天亮之前运到澳门路。


他一个人行走于黑夜,而另一边,上流社会的觥筹交错才刚刚告一段落。


白敬亭结束了华懋饭店的晚宴,没有按往常的惯例去维也纳、米高梅再玩一轮——上海社会局决定从今天开始执行禁舞令,舞女们闹了大游行,舞厅全都关门歇业了。


车要开进江西路的时候,司机同他说:“少爷,我们绕路吧?前面市府大楼全是人。”


“还没结束吗?”白敬亭问。


“现在好点了,下午抓进去几百个。”司机打了下方向盘把车掉了头,摇摇头说,“哪有完呢?越来越多人闹,申新九厂那边还要厉害。”


“眼看要过年了,工资也不发煤也不给,不给人家活人家当然要罢工。只是可怜哦,斗不赢的。”


司机讲到这些,好像忘记了白敬亭还在车里,自言自语一直往下讲。


“普陀警察局派了五百个警察还有装甲车把九厂围得像个铁桶,屋顶都架着机枪,听说警备司令部还要加调部队。三千多工人在里面,断水断煤,这个天还不要冻死?”


“斗不赢的!”司机讲到最后,又感慨了一次。


他是这上海滩里最常见的多数人:既对不幸的人保持同情,又不愿意去帮助他们,只凭市井的精明和冷漠充当自以为高明的看客。


白敬亭听他说,望着车窗不做声。窗上忽然布满了雨丝,他心中一动,让司机开去新闸桥。


到了桥头,他独自下车让司机回去。


“少爷,这都下雨了你去哪里?少爷!”司机喊他他也不回头,很快消失在桥下。



雨是突然下下来的,又大又急。白敬亭陷在泥泞里,眼前全是打击起的水花,白茫茫的一片。他记得收买华的家在哪,可他动也不敢动,一个人在雨中张皇。


不远处就是苏州河,大概今晚河水就会涨起来,冲垮一些人的窝棚。


白敬亭听河水喧嚣,突然觉得无路可走。


他的生活中处处生机,从小到大都没有陷入过绝境。大山有路,大河有桥,从来不用受迷途之苦——这是第一次。


但这场雨,对一些人来说却是天公作美的大好事。


收买华现在正躲在申新九厂排污的明沟旁,等大雨把趴在厂房顶的军警都逼下来以后,他开始顺着管道往上爬。他腰上挂了一圈油纸包,每包装两斤煤块;雨水把他浑身浇了个透,可是一点淋不着油纸裹着的煤。


爬上了房顶,下面中共申九总支的地下党正等着他。


一共两百斤的煤,他分了十次扔完。这些煤够三千个工人再挺两天。


掏出块旧手表,时针已经转过五点。


从这里沿着苏州河走,要走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能到家。他把防风灯重新点燃,挂上纸招和铃铛,扯开了嗓子喊:“易买易货——”


走着走着,他觉得天快要亮了。



白敬亭坐在窝棚里,听到外面有铃铛的声音,他心里一跳又沉了下去。他一夜没睡,身上又湿又冷,总算等回了收买华。


收买华掀开帘子,看到的就是白敬亭满脸疲惫的样子。


他不知道白敬亭为什么会在这里,为什么会点着他的煤油灯,翻开他那些报纸。


可他只想逃跑,要是脚还迈得开他一定会逃。但是这个意外太大了,他吓得呆在原地。


“回来了?”白敬亭问,声音里都是寒气,“我等了你一夜。”


“差点以为等不到了。”


他不说找到收买华的窝棚,却发现他不在里面的时候心里铺天盖地的惊怒和恐慌,只这一句话就让人感觉到绝望。


这份绝望来自于朋友,来自于爱人,而不来自于国民党上将的儿子。


收买华突然不想跑了。


他放下帘子,和白敬亭蜷坐到一起。捡起脚边的《周报》——一份前年就被查禁了的进步报刊——把它折好放到一边。


“我……”他想说点什么,又不知道说什么,毕竟他最不想说的已经摊开来摆在了两人面前,坚硬又冰冷。


“我知道你不是。”白敬亭不用他说,“是也和我没有关系。”


“我只问你,”他转过头盯着收买华的眼睛,“要是今晚没下雨,你还活着吗?”


棚外的雨逐渐变得淅淅沥沥,收买华几乎能听到雨滴在水坑里砸出个水泡,再“啵”一声破掉的声音。


他不敢答,因为答案很有可能是否定的。


但是他滚了下喉咙,还是说:“活着。我昨天骗了你一次,再不骗你第二次。”


白敬亭点点头,说好。


“我不想看老天决定你的命运,我也不能,你要自己选。”



冬春之交的上海夜里落了雨,早晨苏州河上就起大雾,一切的秘密和告白就此沉没,被浓重的雾气掩埋。


两人钻出窝棚,又成了不用握手的朋友。


可总有一些人天生敏感,发生过的事情在他们眼里总也遮不掉,比如白敬亭那位姓孔的旧交。


两人打小认识,孔只比他大四岁,后来又同在英国留学,关系自然密切。


当初白敬亭突然天天跟着收买华,孔就疑惑过,问他:“白敬亭你想干什么?”


“你猜呀,路易斯。”白敬亭不打算正经的时候就爱叫孔的英文名。


孔猜不透白敬亭的心思,在他眼里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性格纯粹又复杂。但自从二月以来,他见过几次收买华,心里就有了底。


有一次他把白敬亭叫过来试探,手段巧得很。他弄来一罐特制香烟摆到白敬亭面前,说:“特制的茄力克大炮台,刚到手,你看看新鲜吧?”


白敬亭一看,烟枝红皮戳金,颜色确实第一次见。只是红色扎眼。


“嗯,新鲜。”


“喜欢就都拿走,”孔抽了一支出来放到白敬亭手上,岔了句话,“你那个朋友也抽这个吗?”


问者有意,听者有心。白敬亭接过烟枝,捻出点烟丝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,笑着摇摇头。


摇完头却又收下了烟,把它放进胸前口袋,留下句话:“烟不错,这支收下了。”


孔目瞪口呆,反应过来冲出去对着白敬亭差点破口大骂。


“白敬亭你玩可以,不要玩昏头了!”


这种日常推拉、真真假假时常有,只不过时间依旧流逝,它永远是最客观而没有色彩的。


随着金圆券的到来,民国二十七年的中秋也倏然而至。


新币改让物价暂时稳定了几天,人们能买到东西,节日自然也就热闹。白敬亭提前一个星期去老晋隆预订中秋夜的座位,差点没有订着。


他严肃地告知收买华中秋要请他吃饭,收买华也严肃对待,问张老板借了身衣服,打扮得很像样子。


这是家不中不西的餐厅,上菜和西餐一样分先来后到,菜式也是西洋的,可尝到嘴里又全是中国人的口味。


收买华在浓汤里挑出一叉鱼翅,觉得好玩。


“你说既然是中国菜,为什么又要做成这样?不伦不类的。”


“这叫中西合璧。”白敬亭哧溜把鱼翅吸进嘴里,“他这里大闸蟹做得才有意思,蟹肉剥出来码在壳里,再撒上起司回炉烤,啧啧,所以现在才那么多人来吃。等会儿上了你尝尝,味道没跑的。”


副菜的螃蟹一上来,收买华吃一口果然那么回事。吃得高兴了,他主动向白敬亭举起酒杯。


“中秋快乐。”他说。


“你也是。”白敬亭和他碰了下杯。


两人酒兴酣然,等到甜点上的时候,已经有点朦胧的醉意了。


“你知道这道叫什么吗!”白敬亭指着那盘小巧的莲蓉月饼问收买华。


“知道!”收买华兴奋地憨笑,“甜点!”


“不对不对!”白敬亭摇头晃脑,“我是说英文!英文!”


“不知道,你说!”


“这叫dessert!dessert!”


“底...底什么?”收买华凑近了想听清楚。


“dessert!”


“底仄特?”


“是desser....zer、zer!”白敬亭不满意他满脸糊涂的样子,也凑近了去教。


可收买华嘴笨得很,叽里咕噜半天也没把这个音发出来,差点舌头打结。


“诶呀,你怎么那么傻!这是个咬舌音,要把舌头伸出来抵住牙齿,送完气再快快的收回去。”


白敬亭给收买华演示舌头的操作,为了让他看清楚特地凑到他眼皮底下。


可收买华云里雾里的,只能感觉到白敬亭送出来的气掺着浓浓的酒味,两眼发直。看着白敬亭露出一点点的舌头,不自觉地也跟着吐。


两个人舌头碰到一起的时候,才突然清醒过来发生了什么事。


收买华懵懵地看着白敬亭,白敬亭也懵懵地看着他,谁都没有收舌头。


酒气缠绕在一起,两个人索性同时闭上眼睛加深了这个吻。


就当是酒精作怪,他们在心里说。


中秋夜政府开了禁令,允许放一夜烟花。烟花绽放在天上隆隆作响,如枪如炮——国家还在撕裂出鸿沟,谁又能跨过横亘彼此的命运?


现实主义的命题给出浪漫主义的假设,那么就只能停留于假设。



中秋夜的枪炮声很快就变成了逼近的现实,短短三个月,已经有很多人被逼得逃出了大陆。


历史不过如此,无非是一些人出去,一些人进来。


白敬亭的父亲在一个星期内已经连发了三封电报催他去台湾。


第三封是十二月三十号发的,内容是告诉白敬亭上海市政府已经决定五号开始实行水上宵禁,六点以后船只不准出海。他已经让人买好了船票办好了手续,勒令白敬亭在四号赶在宵禁实施之前赴台。


去年的今天我在干什么呢?白敬亭想。喔,和阿华看电影。


他低头看着那封电报笑笑,自己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到收买华了。他大概能想到最近收买华在忙什么,他实在不方便去打扰他。


这个新年本来就要这样过去,收买华却在钟声响起的时候按响了白敬亭家的门铃。


佣人们都遣散了,白敬亭自己去开的门。


“你怎么来了?”


“你是不是要走?”


“是……但是,你怎么来了?” “先进来说吧。”


“不,我说完就走!我这两天在忙点事,忙完我……”


“你也要走?”


“我不知道,现在要走很难。很多人都走,不只是你们。”


“我四号就走了。”


“四号?那天中山东路有几个客人要表,我正好去送你。”


“四号八点的船,十六铺码头。”


“好。”


那是白敬亭和收买华最后一次说话,他当时已经预知到了。


民国二十八年一月四号的晚上七点,十六铺码头挤满了人。有消息的人都想赶在宵禁前出海,没有消息的人也忙着逃难,国民党把轮船客位越卡越死,一张船票炒到了一根金条,仍旧有价无市。


眼下街上到处都是关卡,堵人流,更堵地下党。


收买华就是在这时候把车开上中山东二路的。


车是他借来的,上面塞满了中共同志们明天行动需要用到的手表。现在四处嘈杂,机械表的声音会被完全遮盖,正适合做这件事。


他准备七点半送到,再折回去送白敬亭。


一条大型客轮停靠在码头,白敬亭正靠在船舷上看下方混乱的人群。


“等人啊?”孔靠过来问。


白敬亭不回答。


“你不会真想把他弄上船吧?”


“如果他能出现在那道卡后面,我就保他上船。”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关卡。


中山东二路上一共四道卡,收买华他证件齐全,顺利过了两道,眼看只剩两道了却出了事。


“停!”


守卡的军官喊住本来已经放行的车。


收买华有点慌,装作没听到继续往前开。


军官望望四周嘈杂的人群急了,干脆放了一个空枪,吓得人群瞬间噤声。


“我说停!”


收买华只能刹车。军官走过来,慢慢把耳朵贴近车前盖,表情越来越阴鸷。收买华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,知道瞒不住了,一咬牙踩下油门冲了出去。


军官被撞翻在地,马上又爬起来对着车连开了几枪。宪兵队也反应过来,全部冲收买华开枪。


子弹横飞,打碎了玻璃,又从收买华耳朵和头顶擦过。他一脚把油门踩到底,在路上横冲直撞。


突然“嘭”的一声——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了。


他一低头,一颗子弹钉进了他的额头流出的血已经染红了衣领。


手上瞬间卸力,滑落方向盘,汽车翻到了一边。


宪兵队又围过来朝他开了几枪。他的眼镜摔出来,被他们踩成了碎片。


白敬亭听完了全程,他一直望着这边,最后一声枪响以后等了三秒,确认再没有枪声了,又低下了头。


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,百达翡丽533,1946年他回国之前在瑞士买的。


他解了表带,一松手,手表掉落到水里。


关卡那边还是一片混乱,他转身去看沉默的黄浦江。


这块表会安静地沉到江底,泥沙会一点点钻进表腔内,江水会慢慢冲刷腐蚀它的构件,直至变成一块废旧。时间永远停留在民国二十八年一月四日晚七点二十五分。


命运收买我们,我们收买破旧。


白敬亭看着黢黑的江面,觉得大山无路,大河无桥。


他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戴手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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